在香港機場離港層的中華書局瀏覽，看到兩位脫北女孩的書：朴研美的《為了活下去》和李晛瑞的《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我以前曾看過這兩位女孩的演講和紀錄片，卻並不知道她們出逃的細節，出於對她們促進北韓人權的事業的尊重，我願以微薄的書款支持，就把兩本書都買下來了。這兩本在大陸應該都是禁書，現在香港出書的政治環境也很嚴酷，所以這兩本中文翻譯版都是台灣出的。前兩天終於騰出時間來把兩本書都讀完了，算是真正知道她們的經歷。她們的事蹟值得向世人傳頌。
北韓人出逃的大環境是飢荒：蘇聯和東歐的共產黨在九十年代初相繼垮台後，提供給金家王朝這社會主義烏托邦的供養就少了，然後加上天災大雨氾濫，這就造成了大飢荒。很多國家（出資最多的是南韓、中國大陸、和美國）知道北韓的大饑荒後都有捐助糧食（ 維基百科 ），但由於“先軍思想”的作祟，大部分糧食都分發給軍人和黨的高層官員。結果從1995年就開始年年有飢荒，外界估計餓死的人由幾十萬至幾百萬不等，沒有人知道準確數字。北韓人不能向南逃到南韓是因為在三八線上北韓的防守非常嚴密，大部分只能向北逃到中國，再偷渡經其它國家逃往南韓。中國為什麼一直致力抓捕遣送這些人回北韓？在2012年以前，中國官方可能與北韓有約定，一直對外說這些是經濟移民，而非難民，所以一律遣返。在2012年以後，中國的做法飄忽不定，有幾次放行脫北者給南韓政府；也有矛盾的政策：有在邊境加高河壩，更換鐵絲網，對資助及收留脫北者的中國百姓罰款，以及押送脫北者回朝鮮換取贖金等報導。
十七歲因好奇心出逃卻因制度問題無法回國的李晛瑞的遭遇萬中無一：她在中國有親戚，有長時間可以閉門學習中文，所以雖然處處遇驚險，卻處處有神助，還買到別人為了籌醫療費賣出的真身份證來在中國正常生活。但到南韓後她幫忙設計母親和弟弟的出逃真是非常緊張，最後遇到貴人無償地出了幾千美元幫助她。（李晛瑞登上TED演講後，澳洲報紙幫她找到了當年的恩人）。李晛瑞的書，字裡行間不經意處，你能看出慈悲、勇氣、和承擔等這些人性的光輝，很值得買來看，但其過程並不典型，而她的書也比朴研美的書早一年出的，可能很多人都看過，所以我不在這裡再詳細介紹了。
下面就著重介紹朴研美寫的自傳《為了活下去》吧 （譯自英文版的 Yeonmi Park： In Order to Live）。我是含淚讀完這精靈般面容女孩寫的回憶錄的，看完後，你固然會覺得北韓是個人間煉獄，可是中國也是個不小的煉獄。
女孩出逃時是2007年，當時以為姐姐恩美已經逃到中國，所以和媽媽想越境中國去追尋，結果在北韓詢問時就被北韓的人口販子看上，騙她們說恩美已過境，把她們引誘過去賣了。
中國這面，因為多年嚴令只生一胎，很多女嬰被墮胎或拋棄，使得男女比例嚴重失調，所以人口販賣才會此起彼伏，層出不窮。從北韓來的女性比只能出勞動力的男性價錢高，好賣。所以後來百分之七十五的脫北者都是女性。母女倆賣的過程和一般商品的交易鏈沒有兩樣，譬如說，在北韓（原產地），她媽媽只值65美金，等到過了河，到了中方的第一手人口販子志方手裡，她媽媽已值650美金，再往後則更貴。而朴研美自己則在這兩手交易中分別以兩百六十美金和兩千美金轉手。媽媽此時被迫和女兒分離，被第二手掮客弘偉賣給了一農民。弘偉再把朴研美買下，一開始想強暴朴研美不遂（因朴研美以自盡威脅自保），中間遭遇另一掮客把她騙去綁架賣，弘偉又重新花大筆錢贖回。結果弘偉鍾情于朴研美，最後以把她姐姐恩美（還不知在何處）、母親（已賣）、父親（還在北韓）都接來為誘惑，第一次得逞強姦了朴研美。這一天，朴研美才十三歲零六個月。
弘偉在回憶錄裡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他從此真的把朴研美當作自己的小妾來照顧，一直還想讓她給自己生個小孩（朴研美後來發現，弘偉當時三十二歲已婚有兩個小孩，女兒只比自己小一歲）。因為朴研美學中文上手很快，不會韓語的弘偉兩個月內把她培养成自己贩卖其他北韓女孩們的翻譯助手；然後也信守承諾，花錢把朴研美的母親贖回和研美一起生活，找尋研美姐姐的下落，再派掮客把研美的父親從北韓接來（朴研美的書中說後來弘偉告訴她，誘姦研美時以為她已16歲，如果知道她那麼小不會碰她。可是，禍兮福所倚，如果朴研美沒有受他欺凌，也就不可能把父母接來在中國團聚）。朴研美的父親來後沒過幾個月就病死在中國，弘偉也花錢讓研美為父親送終。
2008年中國奧運前後，中國加大力度打擊人口販賣。弘偉沒有生意可做了，又染上賭博的惡習，坐吃山空。生活狀況缺錢到朴研美的母親自己央求朴研美幫她把自己再次賣掉，於是，朴研美為母親找尋一個好的買主，最後以兩千八百五十美金的代價賣了自己的母親。可是掙的錢轉眼間又被弘偉給賭光了。最後朴研美覺得要找別的事來做和離開弘偉。經過了一些波折後，朴研美找回母親想一起跑到瀋陽去做網絡聊天的陪聊女；弘偉則告訴她們自己最近被朴研美的父親的鬼魂糾纏，在噩夢中或獨自一人時會看到研美父親的鬼魂，自覺對研美心含內疚，從此立誓每年去為她父親掃墓。可能就是要贖罪的原因，弘偉沒有阻止她們離開自己去瀋陽。
朴研美來到瀋陽終於找到了出路，她發現很多走投無路的北韓女人都在做網絡陪聊。在這裡，她聽說了青島傳教團偷偷地組織北韓人偷渡出中國去南韓（筆者按：書中說現在該團體已被停，幫她們帶路偷渡的人已被投入監獄）；在這裡，也有好心的南韓網友聽說了她的狀況，特意飛來瀋陽給她湊足資金偷渡。在與母親偷渡去外蒙古的前一天和弘偉通電話訣別留遺言。這一刻，朴研美十五歲，從此和弘偉緣盡。後來朴研美成為南韓人後，回來把父親的骨灰帶回南韓時發現，墓地的確整理得很乾淨，弘偉可能是常來掃墓。
經過約兩個月在外蒙古的扣押，她們終於去到南韓。最後她們等到隨後輾轉來到南韓、七年沒見過面的姐姐恩美。書中並沒有透露恩美的經歷。
以下是朴研美的《為了活下去》書中一些回憶北韓生活時讓人觸目驚心的原文段落（及其頁數）：
P36 在大多數國家，媽媽都會鼓勵小孩踴躍發問，北韓卻是例外。我懂事之後，母親就警告我說話要小心。「要記得，研美，」她輕聲對我說：「就算你以為旁邊沒人，小鳥和老鼠也聽得到你在竊竊私語。」
P64 我們敬愛的領袖（金正日）擁有神奇的力量……他在金日成大學就讀的三年期間寫了一千五百本書。（筆者按：我本來還以為這個數字記錯了，但搜到從北韓出的《偉人金正日》裡也有這個說法……這數字絕對是數學不好的人編的：三年最多只有1096天，這要是真的，金二胖平均一天寫出 1.37 本書！）
P66 上了二年級，我們開始學算術，但教學方法不同於一般國家。在北韓連算術都是一種宣傳工具。常見的數學題大概像這樣：「如果你殺了一名美國壞蛋，你的同志殺了兩個，你們總共殺死了幾名美國壞蛋？」
P68 大家對外國電影和南韓電視劇的需求量很大，即使你永遠不知道警察什麼時候會闖進家裡搜索。警察會先切掉電力（如果一開始有電的話），這樣他們進門搜索時，錄影帶或DVD就會卡在機器裡。但人民後來也學聰明了，會在家裡放兩台播放機，聽到警察上門就趕緊把兩台互換。走私或散布非法影片被逮到，懲罰可能很重，甚至有人因此被處決——又是殺雞儆猴的手段。
P69 我最感興趣的是食品廣告……在北韓，我從沒喝過牛奶，逃出北韓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牛奶是從乳牛身上來的。
P70 北韓人隨時隨地都有兩套故事在腦中進行，兩套故事就像兩列在軌道上平行行駛的火車。一個是國家教你相信的事，一個是你親眼看見的事。直到我逃到南韓，讀了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譯本，我才為這種奇特現象找到適當的字眼，那就是雙重思想（doublethink）。雙重思想讓你在腦中同時容納兩種對立的思想，而且不會把自己搞瘋掉。
因為這種「雙重思想」，你可以早上高喊唾棄資本主義的口號，下午到市場選購從南韓走私進來的化妝品。
因為這種「雙重思想」，你才會一邊相信北韓是社會主義天堂、世界上最幸福快樂的國家，一邊狂看敵國人民在電視電影中過著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富裕生活。
……或許我內心深處知道有什麼不對勁，但我們北韓人都是說謊高手，連對自己也說謊。挨餓的母親把寶寶丟在巷弄裡受凍的畫面不符合我的世界觀，我就自動關上腦袋。在垃圾堆看見屍體或瞄見屍體在河上漂流都很平常，聽到陌生人喊救命卻不理不睬也很正常。
P82 我爸說的話教人目瞪口呆。現在我明白了，他就像《一九八四》裡的溫斯頓.史密斯，看透了老大哥的宣傳伎倆，內心知道這個國家真正的運作方式。
P97 逃到南韓之後，聽說百花齊放的春天在世界其他地方象徵生命和重生，我非常驚訝。在北韓，春天是死亡的季節。每年到了春天，我們的存糧都已見底，新苗才剛種下，田裡還沒長出可以吃的東西。這時候是最多人餓死的季節。我跟姐姐常聽見在街上看見屍體的大人一臉同情地撅著嘴說：「可惜他們撐不到夏天。」
P107 肥料短缺是北韓的一大問題……政府於是想出一個利用當地再生資源來填補肥料斷層的方法：人類和動物的糞便。每個工人和學童都要收集到一定的量……「記得別在學校大號！」高原的舅媽每天都叮嚀我。「等回家再上！」……我們在北韓的廁所通常和住家有段距離，得提防鄰居晚上來偷拿。有些人為了防賊，還把戶外廁所上鎖……在街上看到狗大便，對我們來說就像看到黃金。
P132 自己走去廁所時才發現，醫院竟然把遺體停放在院子裡。住院那段期間，好多具遺體像木材一樣堆在我的病房和戶外廁所之間。更恐怖的是不分日夜啃食那些遺體的老鼠。那是我看過最駭人的畫面。老鼠最先吃的是眼睛，因為那是人體最柔軟的部分。到現在，我還看到那些空洞的紅眼睛，它們出現在我的噩夢裡，我害怕得失聲尖叫，從夢中驚醒。我媽：「你們為什麼不能把屍體運去埋了？」……護士聳聳肩。「要滿七具，政府才會來收屍體，現在只有五具。」說完她就走掉了。
（逃到南韓後：）
P242 課程中最難的就是在班上自我介紹。……叫到我的時候，我整個人呆掉。我不知道什麼是「嗜好」，老師說就是做了會讓自己開心的事，但我想不到那樣的事。我人生的唯一目標應該是讓領袖開心。況且，又有誰在乎「我」長大要做什麼呢？在北韓沒有「我」，只有「我們」。這種練習讓我又彆扭又沮喪。……經過五年的「自由」練習，現在我知道我最喜歡的顏色是翠綠色，我的嗜好是看書和看紀錄片。我再也不會抄襲別人的答案了。
P257 在北韓你唯一能描述的「愛」是對領袖的愛。我們在偷渡進來的節目和影片上聽過「愛」的各種用法，但在北韓的日常生活中卻用不到，不管是對家人、朋友、丈夫或妻子都一樣。但南韓有各種表達愛的方法，有對父母的、朋友的、大自然的、上帝的、動物的，當然還有對情人的愛。……有個女人跟我聊到「愛」的話題。她說如果你對植物說「我愛你」，植物會長得更健康。也就是說，讓你關心的人知道你對他們的愛，是一件重要的事。她鼓勵我們當場對坐在旁邊的人說「我愛你」。那對我來說，是很奇怪的一項練習，但那次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還有方式，可以表達對朋友，甚至植物或動物的愛。
P258 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才是我真正的轉捩點。那像是在一片沙漠中發現了鑽石。我總覺得歐威爾好像知道我從哪裡來、經歷過哪些事。他筆下的動物農莊其實就是北韓，而他描寫的就是我在北韓的生活。我在那些動物身上看到了我的家人，包括我外婆、媽媽、爸爸、還有我自己，那些腦袋空空、新來的豬就是我。把北韓的恐怖統治濃縮成一則簡單的寓言，解除了北韓對我的箝制，也讓我獲得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