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死

美國作家肯特奈邦(Kent Netburn)寫過這麼一篇短文,講他二十多年前當計程車司機時接過一個讓他終生難忘的乘客:

那個晚上肯特接到電話去一個公寓接一個女人。去到時沒有人在樓下等他。有些司機會按一下喇叭,然後等五分鐘,來不來人都離開。但肯特覺得有時乘客會需要幫忙,所以在看來還算安全的情況下會上去敲門。這次他也上去了。

開門後發現是一個看來八十多歲的女人,身邊有一個小尼龍手提箱。從門口看進去,好像很久沒人住了,所有家具都被床單蓋著。牆上沒有時鐘,櫃檯上沒有小刀或器具。牆角是一個塞滿照片和玻璃器皿的紙箱。

老婦說:“你能把我的行李帶到車裡嗎?我想在這裡呆一小會兒。然後,你可以回來扶我嗎?我不是很強壯。”

肯特把手提箱送到車裡,再回來攙扶老人。老人抓住他的手臂,慢慢地朝著路邊走去。走路間一直感謝他。

肯特說:“沒事,我只是以對待我母親的方式對待乘客而已。”

“哦,你是個好男孩。”她的讚美和欣賞讓肯特有些尷尬。

當他們走到出租車時,老人給了肯特一個地址,然後問道:“你可以開車穿過市中心嗎?”

肯特回答:“那不是一條最短的路。”

“哦,我不介意,”她說。 “我不急。我要去的是安寧療護院(臨終關懷)。”

肯特從後視鏡看到老人的眼睛閃爍發光。 “我沒有家人了,”她繼續說:“醫生說我應該去那裡了……他說我沒有幾天能活了。”

肯特悄悄的伸手把計程表關上。說:“好吧,那你想要我開哪條路呢?”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他們開車穿過這座城市。她向肯特指出了自己曾經擔任過電梯操作員的建築物。他們開車經過她和丈夫剛結婚時居住的社區。她讓肯特開到到了一家曾經是個舞廳的家具倉庫,當她還是一個女孩時在那裡跳過舞。有時,她會讓肯特在一個建築物或街角前慢下來,坐着看向黑暗處,沉默無語。

曙光初現時,老婦突然說:“我累了。我們走吧。”

這次開去那個地址的路上,兩人一路再也無話。

那是座矮樓,像一座小的康復中心。他們一到,就有兩個人出來,沒等肯特出來就直接開了車門攙扶老婦。他們殷勤又仔細,觀察著老人的一舉一動。他們一定是知道她要來了。可能老人離開前就打電話給他們了。

肯特打開了車的行李箱,把小手提箱提到門口。老人已經坐在輪椅上了。

“我該付你多少錢?”老人問道。

“不用錢。”

“你得謀生呀!”她回答。

“還會有其他乘客的。”肯特回答。

幾乎沒思索,肯特彎下腰,給了老人一個擁抱,她緊緊地抱著肯特。 “你給了一個老太太一小會兒的歡樂。”她說: “謝謝你。”

肯特覺得無需再說什麼了。他緊握了一下老人的手,然後在昏暗的晨光中走了出去。後面傳來關門聲。肯特覺得像是聽到生命結束的聲音。

那天肯特沒有再接其他乘客。他無目的地開著車,迷失在思考裡。那天他甚至沒有說話,思考著:萬一接到老人的是一個氣沖沖的司機,忍無可忍想下班會如何?萬一自己當時只按喇叭沒上樓去會怎樣?萬一自己心情不好,拒絕和老人談話呢?自己是否還錯過多少次類似的時刻?

肯特說,那一刻老人緊緊擁抱感謝他,讓他覺得他生在地球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在那一個黑夜讓老人搭最後的那一次車。

—————————————-
我幾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在收音機裡,它讓肯特終生難忘,也深深的吸引了我。每次想到它都會有一番思索。寫這篇博客前,我特意從GOOGLE找到了它。翻譯轉載了一下。

人生若干年,終究一死。

人在老死的面前,極其無助。如果患上失憶,是一種悲哀。如果記憶理智還在,也很無奈:看著自己體能一天天的衰退,病痛滋生,失去一個個親人朋友,從這個多姿多彩充滿回憶的世界隔離到醫院或安老院,最終離世。

若無痛苦,人其實想追求長生,甚至永恆。

這個說法其實有兩個主題,先說永恆:我發現我們很多事情上不知不覺都在求這個永恆。譬如說,我們想要地老天荒永遠的愛情,一聽到這個話題就可能因自己擁有或沒有而感慨。五六十年的時光其實根本不是永恆,只因為其它一切都沒有那麼長久,所以愛情在人的生命裡才會那麼顯著,這兩個人的“從此”就是他們兩人此後的永恆。再延伸思考:輪迴一說,會是人帶著永恆願望的假想嗎?神佛的力量超凡而永恆,幾千年文化裡都沒褪色,也是人帶著永生希望的假想嗎?(嗯,後面這個問題,沒有看我前一篇貼的臺大校長演講的視頻可能會問這個問題。)

再說痛苦。失去所有親人的人可能會活在痛苦的記憶裡;憂鬱症的人想自殺;病痛纏身的人也很厭世,這些現象都很讓人傷感。但是反過來看,如果沒有痛苦,每個人都不失智,科技上又達到永恆,身體沒病痛,這世上的老人越來越多,可能又會造成地球資源的問題。這樣看來,上蒼的設計就是讓生物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老死,這樣世間才有了悲歡離合,生離死別。於是這一切又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又覺得不那麼傷感了。

有些文化、有些人,比較看淡生死財物,日漸無助之餘還在計劃如何服務身邊的人。日本女作家曾野綾子在【晚年的美學】裡,談到她母親生前就把一切衣物送人,最後只剩一件和服、兩件毛衣、以及搭配和服穿的一雙夾腳拖鞋。目的是“不給別人添麻煩”:不願連累子女花時間處理遺物。另外,她母親還希望捐出眼睛,所以往生後,孩子立刻幫她做了捐贈眼角膜的處置,遺物也只用了半天就全部處理完畢。這個故事讓我聯想起電影《猶山節考》,有一種處處事事為別人著想的淒美,讓人感動。我想曾野綾子的母親應該是不會有何鴻燊八九十歲上法院解決家產股權的問題,也不會有平鑫濤留給小妻瓊瑤和前妻子女的難題————那是種前半生就已埋下的伏筆。人生幾十年,常常靜下心來思考才會產生智慧,才會減少遺憾。『菩薩畏因,凡人畏果』裡,也包含著智慧。

© 本文版权归作者 mik7k 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參考:

  1. The cab ride I’ll never forget http://kentnerburn.com/the-cab-ride-ill-never-forget/
  2. 活出晚年的美學 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03261
Posted in i.family, i.meditate.